流感下的北京中年

  作者:李可

  编者按:人类发展至今,我们有了计算机,有了互联网,有了AI,有了自动驾驶,然而,科技进步如斯,我们却一直没能战胜流感。最近香港、北京、美国等地的流感再一次为我们敲响了警钟。这篇文章作者记录了流感在家里爆发的全部过程。文章很长,也请读者耐心看完,新年之际,格隆汇愿您一切平安。

  女儿:“姥爷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?”

  妈妈:“姥爷生病了,在医院打针。”

  女儿:“姥爷是我最好的朋友,姥爷给我吃巧克力。”

  “妈妈怎么哭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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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全文近2.6万字,与平时巴菲特主题无关,请见谅。

  本文逐日记录岳父从流感到肺炎、从门诊到ICU,29天阴阳两隔的经历。涉及就诊、用药、开销、求血、插管、人工肺有朋友还是好,能从别的科室借个心电监控仪。没有监控仪,即使有空床医生都不敢收岳父这样的重病人。

  2)不能让孩子学医。

  二姑二姑父来到达医院,我们万般感谢,交代了相关事宜。特别强调他们自己要24小时带口罩,遮住口鼻,注意轮换休息,吃我们准备的水果和预防性药品,做好持久战的准备。

  亲戚回答:“不当害”。

  作为黑龙江女婿,我现在真是怕了东北人说“不当害”。这句话可以翻译为:“没事,看大爷我的。”

  于是发挥脸皮厚的特长,又说了两遍。

  岳父和二姑父很熟,被照顾时很自然。我在照顾时,小便他都挣扎着要站起来。二姑父照顾时,他愿意躺在床上小便。

  把亲戚拉进了微信“情况检测群”,请他记录尿量、体温等信息,发到群里,例如“22:30,尿20”。我们容易看,医生问情况也能够完备的提供。

  回到家,根据医生的要求,人洗澡、所有衣服全洗、包等物品全部用消毒液擦一遍。毕竟是呼吸科重症患者,传染上孩子可麻烦了。

  晚上头晕无力,吃下一片白加黑,心想现在可不能倒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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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月8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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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月11日 中午

  岳父的弟弟和妹妹赶到北京。

  我讲了病因病情,提到前几天A病房的病人走了。

  他们完全无法理解:“北京就治不好感冒?”

  这不是多喝水、多睡觉就能好的病吗?

  我想起以前看到的“西班牙流感”。

  1918年大流感,是第一次全球范围的传染,死亡估计超过2000万人。该流感由美国堪萨斯州一个流感疫区的青年人参军带到兵营,先是在美国各兵营传播,然后随着美军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,扩散到欧洲。在传染西班牙国王后,该流感有了他的名字:西班牙流感

  早上到医院,请岳母在ICU外面守着,自己和岳父的两个妹妹,一个弟弟去沟通。

  首先把昨天医生讲的岳父病情复述了一遍,结合专家的视频信息进行了分析,说明情况不乐观。

  接下来说了经济情况,按前期费用估算,能够再坚持20多天。如果人工肺肺膜老化,需要6万元换一套设备,就会少支持3天。

  50多岁的长辈们老泪纵横,老叔

  ICU外一夜无事,预计还能有2天,于是早上从医院赶回家开车。碰上地铁限流,长长的队伍排不到头。

  10点到家,把所有衣服扔进洗衣机洗,冲澡还没有2分钟。

  电话响了。

  夫人:“爸爸不行了,医生说这次真不行了。你和妈妈赶快到医院。”

  先给外甥打了个电话,让他去支援。昨天心里还犹豫叫他抬遗体是否合适,紧急关头也顾不上了,只是叮嘱他务必带口罩。

  开车冲出小区,还没上高速,夫人来电:“人已经没了。你们马上把爸爸的户口本拿过来,开死亡证明。”

  我问:“爸爸的户口本,还是我们的户口本?医院不强制送太平间吧。”

  夫人:“爸爸的户口本。死亡证明要四个东西:医生签字、死者身份证、死者户口本、办理人的身份证。其他我都有。

  医院这边同意送殡仪馆,我马上叫殡仪馆的车。”

  赶回去拿了户口本,一上高速匝道就发现上面水泄不通,自己太急了,上匝道前没注意高架桥上一动不动。挪动了半天,发现前面三车连环相撞,每个车主都有理,在那里吵架不挪车。

  越是着急,越容易堵车。自己当时就不应该相信导航显示的一路畅通,绕点远就好了。

  30分钟,只开了10公里,夫人又来电话,我正担心女人抓狂哭,夫人却说:“你们也别着急了,我们这边出了些情况。”

  快到医院时,夫人又来电话:“殡仪馆的棺材到了,你们到哪里了,能抬吗?”

  近是近,但小车、大车、三轮车、快递摩托、行人挤来挤去,动弹不得。

  于是只能夫人和外甥下去抬棺材。

  等我到了,拿了户口本给夫人,她去办手续。岳父的遗体已经穿好衣服放在棺木里,我带上手套,把衣服塞在棺木里,合上棺木,五个男人开始往外抬。

  遗体非常沉,习俗还要求中间不能落地。我们先是把一电梯的人都请下来,到一层还走错了,找到大厅后门,送上行车。

  外甥和一位亲戚随车,我们赶忙去在死亡证明上盖章,盖好后急速驰往殡仪馆。

  在车上,夫人说:“爸爸就是要我办事啊,这一小时,我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,一秒钟不停:

  1) 大夫通知进去看最后一眼时,真的就是最后一眼了。心跳显示为0,心电图很长时间才有一点点起伏。

  2) 随后就被请出病房,开始办手续。大夫一听家属要求走殡仪馆,一点没迟疑就说可以。

  3) 急电我们取户口本。

  4) 给殡仪馆打电话,向对方保证医院这边没问题,定了木棺。

  5) 一位男子S表示可以帮忙穿寿衣,抬棺木,200元。当然同意。

  6) 再请了ICU一位男性护工H帮忙。

  7) 医生确认病人死亡,撤下人工肺。护士用纱布填塞各处创口。

  8) 遗体消毒。

  9) S确实专业。让我们给病人剃须。而且寿衣不是一件一件穿的,而是套在一起穿的。而且各种配件的穿戴都有讲究,他很麻利。夫人小送了一口气。

  10)意外出现了。腹部的一个创口,护士处理的不够严密,大量流血,寿衣都被浸透了。

  11) 紧急打电话问老家先生,先生表示不能穿带血的衣服走,必须换。

  12)本来打算再让亲戚跑一趟,S说可以让人送到医院,马上定了一套。1800元,是亲戚那天买的半价。

  13)护士再度处理创口。

  14)殡仪馆问:是否需要灵堂、追悼会、给遗体沐浴,回复都不要。

  15)衣服送到。再穿衣服,身体已经不热了,很不好穿。

  16)殡仪馆行车到。

  17)找医院的管理人员,打开后门的锁。

  18)去行车抬棺木。行车司机态度很不好,直接冲着夫人吼:“你们为啥不走太平间!”

  (司机大哥,没走太平间你拿不到回扣,但至于这样对家属吗??)

  19)把棺木抬上ICU。

  20)将遗体放入棺木。”

  夫人后来对我说:“你选一条堵车的路也好,否则岳母看到遗体上的满身创口,不知道会哭成啥样。她前面埋怨自己没有照顾好爸爸,染上了这怪病;看到这样又会自责给爸爸上了人工肺,让他受了不少苦。尤其是后面创口没处理好,往外涌血。”

  又说:“S信息真是灵通,大夫通知我后没5分钟,他就出现了。我给了他500元,毕竟穿了2次衣服,第二次挺难的。另外H给了200,谢谢他愿意帮忙送爸爸最后一程。”

  到了殡仪馆,棺木从行车上移动到特制的推车上,严密吻合,不需要人再抬。

  问下午是否可以火化。

  殡仪馆说:24小时都可以,但习俗最好在天亮时火化。

  (太平间的X说火化只能是早上,如果家属不知情,那么下午和晚上过世的病人,自然会到他那里。)

  老家的先生要求夫人打开棺木,用毛巾沾酒给父亲做一个简单的仪式,还有不少词。我们觉得这没有人教着做,搞不定。还好,殡仪馆旁边就有小店,一说买酒,就有人表示可以指引家属做仪式。

  选好骨灰盒,殡仪馆经办人严格核对了两遍信息,所有证件所有信息匹配,开始进入火化程序。

  工作人员两次要求家属向遗体致哀,同时确认遗体为死者本人。然后所有家属随同工作人员到火化炉前,目送棺木缓缓滑向炉膛。

  我们磕头,岳母和岳父的妹妹哭得无法站立。

  工作人员随即要求家属离开,到休息区等候。

  夫人开始通知岳父的兄弟姐妹,我开始定机票。首都航空的APP是我用过的最烂APP,没有之一,提交订单后等了1分钟,显示“请求异常,session获取失败”。再订票,我们4个人,只有3张票了。

  定不了第二天首都航空去鸡西的票,就开始定国航飞佳木斯的票。到了最后一步,夫人突然大喊别买别买,老家先生要求明天必须在中午12点前结束仪式,明天飞佳木斯来不及。

  于是定了当天最晚一班飞佳木斯的航班,19点。留下夫人岳母取骨灰,我和二姑父赶去酒店取行李。

  堵车、堵车、堵车!

  后来被迫兵分两路,夫人和二姑二姑父先带爸爸骨灰走,确保能赶上飞机。我回家里取衣服,如果赶不上,就第二天一早飞佳木斯。我回家抓上一把衣服塞进行李箱就走,还好赶上飞机。

  候机时,夫人又哭。她和姥姥取骨灰时放入骨灰盒时,发现岳父骨髓都是黑的。这段时间治疗用药很猛,岳父没少遭罪。

  临降落时夫人告诉我明天凌晨4点出发赶回老家。

  我不同意,要求推迟到6点出发:

  1)4点从佳木斯出发,意味着亲戚要凌晨2点从老家出发,睡眠严重不足。

  2)天黑、雪大、路滑。

  夫人表示先生已经算好了,早上8点烧纸,必须4点走。路况确实不好,要预留时间。

  我又再次描述自己黑夜开车经历的种种惊险,雪地本来就不好控制车况,而且风大有严重的风炮(大风把雪刮起,视线受阻)。

  夫人全家不同意。我只好妥协,但说明我们两人不乘一辆车,万一出问题,还有另一人照顾岳母和孩子。

  心里还是觉得不安。给大徐发了给消息:如果我有情况,孩子就拜托你了。

  大徐大惊:大半夜你吓人玩啊?染上病进ICU了?

  *    *    *     *    *    *

  1月25日(星期四)

  凌晨出发。零下31度,北风5级。

  车行到郊区,停下来让夫人“摔盆”。

  我们跪下,夫人把泥盆举在头上,随先生说了一段话,然后用力把盆扔向远处摔碎。

  六道车光在高速公路上疾驰,晨曦初露,唤醒鸟儿在天空飞翔。岳父再也看不到这些了,我们希望他像《寻梦环游记》那样有个美好的生活,更希望他就在身边,看看他的外孙女,再喂她巧克力。

  进入城区,头车开得极为怪异,不是黄灯加速,就是远远看到红灯就减速。亲戚解释,风俗就是车不能停,红灯也不行,宁可右转绕圈。

  7:40,车在大道边的空旷处停下,准备“烧纸”。我一下车就被冰封了,脸如刀割,呼出的空气遇到口罩就结冰,冻得鼻子发痛。

  路边停了七八十辆车,把4条车道占了2条,都是来送岳父的同事和朋友。看了这阵式,我想岳父在家有点脾气也是正常的。寻思自己走的时候,不会有这么多的人。

  把骨灰盒请下车摆好。道边一辆厢式货车的门突然打开,大家开始往下卸东西。小的有纸手机、纸电脑、纸元宝;大的有纸别墅、纸车子。车子上还特意画了岳父喜爱的路虎车标。特别是一匹红色纸马,如真马大小,风起马毛飘扬,风落马毛带雪。

  30多分钟,各种仪式做完,开始点火。火光冲天,这“烧纸”可比南方一叠一叠小纸钱烧起来有气势多了,纸房子车子小马化为灰烬,希望岳父能在另一个世界过得潇洒自由。

  百多位亲朋,和我们一起在东北也难见的寒流中,与岳父道别。

  *    *    *     *    *    *

  1月27日(星期六)

  “圆坟”后,我和夫人从佳木斯飞回北京。

  过去一个月,就像在噩梦中奔跑,一刻也不能停。想从梦魇中醒来,却摆脱不了命运。

  回到家,吃饭时岳母突然问了一句:“你爸真的走了吗?”

  我愣了一下。衣架上挂着岳父的衣服,家里仿佛还有他的影子;微信里有他的语音,仿佛还嚷嚷着要再去泰国吃榴莲。

  但又一想,确认是走了。

  女儿还不能理解死亡,大喊:“我要姥爷给我吃巧克力。”

 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,你永远不知道会尝到哪种滋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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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感谢在这段日子支持我们的亲人、朋友、同事和领导!

  很幸运此生与你们同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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